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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润罗田 | 董志明:大塆小记

推荐语

董志明先生的散文好,不仅好在他对于罗田的山山水水、人情世故极熟悉,更好在他的散文写作是一种有声音的写作。文字原本是用来看的,但是好的文字,却能让人听得见声音,董志明先生的散文便属于这种。《大塆小记》里就有两种声音交织:一是作者始终“不忘我”,字里行间处处透着属于他自己的声音,那真是叫“有腔有调”,譬如,“住在乡村与城市的边缘,又倚着一山果园,于我来说,这是个极佳的位置,不像那些住在城市中央水泥盒子的人,上不沾天,下不沾地,浑身不安生”,读到这个句子,我便笑了。这句子的味道,便在于作者自觉地提炼了罗田的方言土语,将其融化到普通话写作中,但作者又完全不让你看出提炼的痕迹;二是作者笔下人物的声音。虽是散文,那文中的人物也真称得上是栩栩如生,譬如那妇人说塆子之大:“难为你们找不到,有说词的。说当年单身女子是不能独入陈家大塆的,否则会被迷在这里,生了两个孩子才会找到出去的路。” 千万不要以为这是作者照着现实的完全实录,其实更应该看作是作者加工创造的结果。这样的场面,不写成小说可惜了,我觉得董志明先生是有能力去尝试小说创作的。

                     江西师范大学

王磊光

逃离一座城,并不是要走多远,而是要从心里将自己与城市拉开一段距离,有了这样的距离,城市就会缩成你眼睛里的一个点,这个点对你没有压迫感,你便会自在很多。

住在乡村与城市的边缘,又倚着一山果园,于我来说,这是个极佳的位置,不像那些住在城市中央水泥盒子的人,上不沾天,下不沾地,浑身不安生。我的居所虽然也在被城市吞噬,但至少脚下牢牢地踩住了地气。对水泥丛林厌倦了,随时可以转身,从后门上山,只几步便入了果园场的桃花林。一直将这片林子当成我家的后花园,桃花蓬勃绚烂时,这一条小径就成了花洞,初入花洞,确实有桃花源的格局。寻着纷纷洒洒的桃花,弯着腰一路向上攀去,十几分钟就到顶了。将头上的花瓣一抖,周边那些高楼就在脚下了。

这也是出城的一种方法。

在山顶上看城如同观棋,城市就成了一个大棋盘。看那些行色匆匆的车辆行人如同棋子,世事的变化亦如棋局。有时又觉得,这样观看一座城市,更有点看戏的意思,诸葛亮可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我为何不能“站在山顶看小城”呢?看一些人粉墨登场,一些人字正腔圆地说着违心的话,一些人正在为生存而奔走,突然会心一笑。这日子,还是有些意思的。

钱钟书曾经就婚姻有一段城内与城外的高论,但抛开婚姻的前提,许多事都可套用这个悖论。比如居家,一些人拼命往城里挤,一些人总想着从城里突围出来,去乡村寻找失落多年的宽余与敞亮。

那天到胜利镇陈家山村的陈家大塆时,感觉这个塆子真的是大,一家一户的房子密密地挤在山梁与山凹里,从高山上远远看去,像密聚的虫卵。据说这里住了186户人家,近七百人,我向一位老人求证,老人嗑着烟斗说:“不止了,许多大家又分成了小家,怕是超过两百户了。六个村民小组住在一个塆里,这在罗田怕也是独一无二的吧。”老人接着又给我数了几个第一,罗田第一大自然塆落,罗田唯一保留着古戏楼的塆子,罗田第一正宗的“守古原浆”老米酒原产地,罗田第一个可以称得上“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距县城90多公里。“陈家山虽然偏远,可我们什么也不缺,碗里不缺酒,锅里不缺肉。一生一世不出这个山,我们照样活得很滋润,就说娱乐,我们塆里就有自己的戏班,还有老戏台,唱的是祖祖辈辈听惯了的东腔。十里八乡都晓得,大塆有戏。”

陈家大塆有老戏台,还有戏班子,也是东腔戏的发源地之一,这我早就听说了。

看到老人的黄铜烟袋磨得锃亮,知道有些年头,便说:“你这烟袋不错,现在都没有人抽这个了,再说,这烟丝也不好找吧。”“烟丝不用找,我每年种半块地,就够我抽一年的了,自已晒,自已切,比那些寡淡的纸烟更有劲。至于这烟袋,可有年头了,小时候听我太爹讲,说是顺治年间的祖上的东西,算起来也有三百多年了。传了十几代,只换中间的竹杆儿,两头的白玉嘴儿和黄铜烟斗还是鞑儿年间的老物件,我这也算是和祖上亲嘴儿了,这大塆里就我有这个福份。这叫做吃祖上的饭,含祖上含过的烟嘴儿,接祖上的福。”

老人一连说了三个祖上,一脸的自豪与神往。

我大约是童年时期听老人挖古才能听到“鞑儿年间”这个说词,现在从含着烟袋的老人嘴里说出来,是那样自然贴切。

进了塆子,一户户的房子紧挨着,看得出都是依老基而建,房子的朝向也没有章法,有朝南面北的,也有坐东朝西的。弯弯曲曲的巷道扭折其间,却也是四通八达,转了几分钟就像入了迷宫,不辨东西南北了。

“哪来的客哟,你们做么事呢,是找人吗?”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迎出门来。

“我们随便转转,竟然走不出去了,转晕了。”

妇人哈哈一笑:“好多人都是进得来出不去,难不成这比你们城里的大马路还混人?”我说:“倒不是混人,每栋房子也不一样,就是找不到出口。”

“难为你们找不到,有说词的。说当年单身女子是不能独入陈家大塆的,否则会被迷在这里,生了两个孩子才会找到出去的路。”

我知道这是说陈家大塆当年偏僻闭塞,外村女子不愿意嫁入,所以当地人就编了这个故事自嘲。但山上土地少,又都是陈姓,共着同一个先祖,所以房子建得紧密,既是祖宗留下的地方,大家都想借着这块地的贵气。

我们向妇人打听东腔戏传承人陈金山是不是住在这里,妇人说:“金山哥吗?原来你们是来找金山哥的啊。我带你们去。”曲曲折折地绕了一段路,来到一栋小楼前,妇人便上前拍门,金山哥喊了四五声,不见回应。“奇怪呀,往常这个时候都在家的呀。”

没有帮我们找到陈金山,妇人一脸的不好意思,仿佛是她的过错一样。听说我们还没吃饭,便又执意要我们到她家,做饭给我们吃。我们再三推辞,说要去看看戏楼,她才作罢。于是便又引我们来到戏楼。

“歌传流水谁能和,曲在高山哪个知。”这是当年挂在戏楼门柱两旁的对联,据说是嘉庆年间的新科状元陈增信所题,状元能为这穷乡僻壤的小戏楼撰联,足见东腔戏的无尽魅力,更是陈氏戏班的荣耀所在。而眼前的戏楼由于年代的久远,显得有些残破,那副对联早已不见了。“物是人非”是很多戏里用过的戏词,但用于眼前这略显颓败的戏楼,似乎是在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和一场大戏的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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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腔戏作为一种文化符号,曾经在鄂东地区产生过深远的影响。余三胜加入徽班前,就是东腔戏的积极追随者,徽班进京后,又将东腔戏的许多技法融入京剧,使这朵大别山的野花以另外一种形式“嫁接”到京剧里,为京剧独特的韵味与唱腔着实帮了一嗓子。回想当年,“以戏会友”“以戏为媒”也曾在这块土地上留下过许多佳话。如今,这传唱了数百年的高亢激越的古老剧种只能作为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下来。而大凡列入文化遗产的,多是由于历史的推进与时代的演变而濒临消失的东西。当一种文化现象要靠后人的保护而得以传承时,历史所赋予我们的责任就变得越来越重了。

我问妇人:“当年陈家山这么一块荒僻之地,怎么会有专门的戏班子呢?”妇人答:“这得问金山大哥,我也说不好。不过我想正是由于荒僻,我们的祖上总得自找其乐吧。农闲时唱唱戏,既是一种娱乐消遣,也是一项经济收入,当年我们陈家山的戏班可是很有名气的,最远唱到了安徽河南。穷人的日子也得过啊,自得其乐不也是一种活法吗?就像清水煮苦瓜,加点油盐更好吃一些。这东腔戏,就是苦瓜里面的油盐。”

这个精妙的比喻,让我们哈哈大笑。农民的智慧,往往能将高深的道理简单化。我不由得对这位大山深处的农妇刮目相看了。

我说:“你这个比喻,那些专家教授也不一定说得出来呢。”

妇人说:“再说这个戏楼,我们陈家的祖宗既然建了,就不仅仅是唱唱戏那么简单了。你想想,陈家山是在大山旮旯里,平时少有人来。有个戏楼,就可以将十里八乡的人吸引过来,尤其是那些未说婆家的女子,哪个不爱赶个热闹,哪个不爱往人多的地方凑,这正是我们陈家山的后生求之不得的。眼睛索儿一扯,一来二去的,还不都成了陈家山的媳妇儿?还有,当年陈家班外出唱戏,哪次不带回一两个外乡女子回来?要不,怎么陈家山这么发人呢?”

我说:“你当年怕也是这样扯眼睛索儿扯来的吧?”

她腼腆一笑:“那倒不是,但听到媒人说这个塆里有戏楼时,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她这样说,引得我心里也“咯噔”了一下。

站在戏楼前,我突然有些神思出窍了。眼前幻出许多年前的那个傍晚,戏台上的梓油灯都点亮了,演员们红袍绿裤上了身,脸也搽成白冬瓜,锣鼓敲了三巡,却迟迟不开戏,待气氛熬热了,本塆和邻村的人都到齐了,主家也在前排坐定了,班主这才出来拱手行礼,说一通咬腔咬字的场面话,先贺了主家的喜事,再报了戏名。锣鼓停歇,人声安寂,只听得一句戏词高亢地唱出“天官降玉旨——”,声音像是从高天上飘下来一样,这是《赐福》的开场白,天官赐福,唱戏人和看戏人都高兴。一塆人欢天喜地。

眼前残破的戏楼,油漆斑驳的柱子和踩上去吱吱作响的楼板,仿佛还能看到昔日大塆唱戏的喜庆与辉煌,但更多地让我感受到触摸历史的沉重。

临走时,妇人送我们到村头,看着这个宁静的大塆子,我说:“真是少有的安静,像是到了世外。”妇人说:“再等两个月就热闹了,广东浙江的都回来了,罗田街上的也回来了,陈家山人有个习惯,不管走多远,年节是一定要回的。空调屋再暖和,也没有篼子火烘得上身,什么风俗都省了,接爹奶,供祖人,这是省不了的。”

她的话里透着感念先祖的真诚,听起来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我说:“都回来了,这大塆还唱戏吗?”

她黯然了:“唱得少了,看的人也少了,年轻人都不太喜欢这些老掉牙的东西。”

出村时,我突然闻到了乡村才有的火粪味,是稻草与牛粪燃烧的混合气味。一缕轻烟袅袅地缠绕着这个塆子,像藤缠树,乳白的烟带似是要将这一塆人牢牢地缠在这里。或许,这缕烟离开了这个塆子,便没有了寄生之地。

历来烟火气总是寄生在人居地的。

编 委 会:颜红胜 王雅萍 李格娟  雷 鸣 刘心明

主      编:徐笑冰  匡彬

责任编辑:胡凯  施琪  李遥

本期文字:董志明

图片来源:罗田全媒体 董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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