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润罗田 | 茶熟烟清：莽莽苍苍立此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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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蟒岩，是我曾经去过的一个地方。近读散文《莽莽苍苍立此岩》，感觉如临其境，引人入胜。作者开篇写景，农村田野的见闻真实而又朴素，薄雾、尘烟、春雨，菜花，松花酿酒、春水煮茶，恰如一幅水墨画卷、美从中来。接着从唐、明、清的故人故事、古往今来的民间传说，道出李蟒岩的变迁。危岩兀立，断崖千尺之上，看雾涌岚来。天地莽苍，笔触惊雷。

天宝年间李泌被贬、明代万密斋精研医道、清代周锡恩退隐，名相、名医、名士，李蟒岩因千百年的沉积历练而成。作者从历史的纵深，联想起“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意境，怀高、怀远、抒展了俯视山河、登高望远的宽广胸怀，悟出人生从炽热到成熟的本真，视野开张、神游无极，笔调饱含故乡之情、乡土气息，文笔细腻、格局大气，富有哲理、令人难以忘怀。

新华社高级记者、湖北省老新闻工作者协会主席、博士、新闻与传播学教授方政军

莽莽苍苍立此岩

作者｜茶熟烟清

算起来，爬这座山，前前后后，应该有近十次了。

春夏来过，秋冬也来过。或许是因为离凤山城近，来去还算方便，且攀爬不十分费力；也或许是因为山岩确也卓异，凭高望远，天高地迥，四时之景不同，俯仰之间，快然自足；再或许，是因为同行相契，乐以忘忧，乘风而往，涤洗形骸，亦足以舒意畅怀。但终究，总觉得这山，有某种神魂、心境、胸臆上的牵系，难能释怀，故而一去，再去……

李蟒岩。出凤山城往西北，沿石源河，盘旋登山十余里，远望嵯峨，便即此山。

记得第一次去，约摸是个早春，细雨朦朦，木未返青，春尚乍明，山间淡淡地笼着些烟雾。沿河的山原、村舍、田野，在薄雾轻烟里，有些影影绰绰地，扑朔迷离，像在近前，又似乎在漠漠的时空里很是久远，让人颇为懵懵然。车窗外，一爬坡、一转弯，偶然闪现的一垄垄油菜花，却开得分外酣畅，像是水墨写意的背景里，忽然闪出工笔重彩来，萌萌地，黄得真切、明艳，让人相信，眼前的，确乎还是此时的人间光景。

待到山上，清风款拂，寥寥无人。天地清寂。

有一古树、一旧寺、一茶园、一危岩、一山巅。树为银杏，寺曰龙泉，园称万全寨，岩名李蟒岩，山巅棋盘峰。

天气有些清冷，雨丝细细，况山岚缭绕，难能远望。一行人，在山上简略穿行，停停走走，指指点点，讲着流传于当地的奇闻轶事：始建于唐代的龙泉寺“祷雨必应”，中唐名宰相李泌早期在此植银杏修行，明代“医圣”万全（号密斋）攀岩采药，清末翰林周锡恩隐居“是园”，进士陈锦登山吟诗，知县斩蟒安民，以及李泌岩、李木岩、李莽岩、李蟒岩和万全寨的山名变迁，有眉有眼，又有些神神幻幻。

历史的尘烟，都笼在春雨里，真伪莫辨，只觉得山间茶园处，实可流连。整洁的茶垄，从山腰一层层往上环绕，叠至山巅，曲线柔媚，层次舒展，简净从容。茶园的绿，绿满行、绿成片、绿笼山，在雨丝和光线的明暗里，那绿意，青苍欲滴，令人眼目一清，似乎呼吸间，都能感觉到温润的绿在胸怀吐纳。分明有诗意，在山间、在垄上、在雨中、在一株株茶树的枝叶尖流淌。

想起陈锦的《游李蟒岩》，“一径踏寒碧，林深路不迷。桃花迎我笑，娇鸟见人啼。树缺云常补，山高天忽低。樵歌何处起，斜日乱峰西。”

莫不是，诗眼倦天涯，投老村家。此山宜隐？

同行胡君，号称美食家，借旧寺的锅灶、粮米、时蔬、山珍、素油，柴火轻烹，做吊锅菜，异香扑鼻。是所谓“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最爱松柴烧米饭，况兼溪水煮山茶”，大抵当年李泌在山上的“秋千场”，周锡恩在山下的“是园”，迷恋的即是此山中况味？

饭罢，细雨少歇。穿行山径，临李蟒岩。

岩巅，乱石耸峙，犬牙错杂，似乎风吹可动，却偏不动；岩头，有平坦巨石凌空，似乎随时可坠，却偏又盘跱不移，是为一奇。从远处看，李蟒岩危岩兀立，断崖千尺，恍若高高昂起的驳蚀蟒头，向空中探出信子。所以这地名，终究被人们从李泌岩、李木岩，叫成了具有乡土气息的“李蟒岩”。

立岩上，雾涌岚来，飘飘御风，陡然间有天地莽苍之感！

站在高处，远隔了市井人间，挣脱世俗的种种纠缠，把自已，放逐在远比日常更加广袤的空间里，没有樊篱阻挡，没有俗务扰心，任视野开张，神游无极，让“另一个我”在苍茫空阔中肆意展开，是一种巨大的自由和解脱。

边望边思。在大别群山中，李蟒岩并不高，海拔不足千米，却有名相、名医、名士，纷至沓来。千百年间，沉积了什么？昭示着什么？——只是归隐吗？似乎是，又似乎不是！恍惚间，似有某种山的精魂，在云山雾罩里沉浮隐现，待要细辨，却又看不大真切，如隔春烟……

某年溽暑，酷热气燥，朋友相邀往山上，想起在岩头那朦胧的“心觉”，竟又欣然前往。

绿树浓荫，草木繁茂的李蟒岩，较之早春，少了些淡然清雅，却多了盎然的生气与活泼天机。

过龙泉寺，绕银杏树，穿茶园，上棋盘峰，山径弯弯。

山巅上，有巨石坦荡如砥。未知何年何月何人，于石上刻棋盘，岁月熏蒸，刻痕漫漶。石旁有松树，不高，老干虬劲，枝叶扶疏，婆娑有古意。

据《旧唐书》记载，天宝年间，李泌“尝赋诗讥诮杨国忠、安禄山等，国忠疾之，诏斥置蕲春郡”。而唐代，罗田并入兰溪县，属淮南蕲春郡。传闻泌曾与道人，在此对弈。

《三字经》有言，“泌七岁，能赋棋”。“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表达的意思是：方好比道义，圆好比智慧，动如建功业，静如称心意。这位一生传奇，四起四落的天才“布衣宰相”，精于修身、修业、修道，与山上弈棋的传闻倒也暗合。只可惜，石上刻的是象棋盘。

在棋盘峰上少歇，披襟当风，举头四顾，望苍莽山川。

大雾山、鸡鸣尖、狗耳尖，群山起伏，层峦如黛；平湖河、北丰河、义水河，逶迤曲折，隐隐含烟。山川相映，心欲飘飞。

自古士人好登高，“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登高远视，也是修行之一种。视野转换，摆脱现在，超越日常，对人生难免会有新的观照与领悟。视点越高远，视野就越宽广，胸襟就越开阔，心境则越飞升，世间的龌龊、命运的坎坷、岁月的无情，未尝不可以等闲视之。山高人为峰，在这秀美的山川之上，人，似乎可以站成经风历雨、傲霜斗雪的一棵树。

名相、名医、名士，不是天然生就，而是历练而成的。他们当年的人生之路，走到这里，何尝不是一边踉跄前行，一边重振旗鼓！李泌被贬谪，居山修道，等待东山再起，扶危局于乱世；万全屈居乡野，精研医道，泽被苍生，人称“李时珍的药，万密斋的方”，留下与“药圣”相齐的“医圣”之名；周锡恩受排挤退隐“是园”，却又抱病办“团练”，修寨堡，招募乡兵，保境安民，写下了“何止弓刀遍岩谷，万峰如剑护诗翁”的诗句。棋盘峰、李蟒岩，应该是他们当年俯瞰山川、提升心境、历练自身的修行之所。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或为良士。站在高处，他们也会看到这山川，看到这大地，甚至是看到人类与历史的纵深。俯视山川，他们既从属于这片无垠的大地，是它微末的一份子，同时也是大地的主人，合该倾心于这片大地，掌握大地的命运。他们将自己的命运，和这片大地以及大地上芸芸众生的命运连在一起，砥砺笃行，奉献于世，遂成名相、名医、名士。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既能有出世之逸想，更能有入世之勤勉。此山宜修。

李蟒岩龙泉寺前，有一棵硕大的银杏树，树高参天，枝叶蔽日。据传是李泌当年亲手所植，但树龄测定却有一千八百年，与李泌之世有隔，却也相隔不远。每到秋天，杏叶渐黄，山上最是喧嚣。

喧嚣的不止是秋光、秋色，更是赏秋、赏银杏叶的红男绿女。深秋之际，阳光温软，银杏遮天，黄叶翻飞，金子一般，实堪叹赏。于是乎，远道而来者有之、左近相邀者有之、观山景者有之、拍靓照者有之、录抖音者有之、凑热闹者有之，人如蚁聚，沸沸扬扬，山为之动。

未能免俗，也曾秋上李蟒岩。既赏银杏的华彩丰盈，却更喜秋山的安然沉静，以及李蟒岩岩头那一份独有的旷远与幽深。

人到中年，恰如生命的秋季。走过跌宕，经过磨砺，平了棱角，褪了光环，有了沉淀，回归了本真，从炽热走向成熟，从鲜衣怒马变得朴实真淳，不再轻狂，不再张扬，目光安详和善，内心更加宽阔与包容。

正如当时在岩上，随性口占的一绝：莽莽苍苍立此岩，天风海气动衣衫；静观万物无穷变，银杏逢秋似锦帆。

在秋天，云淡天高，站在李蟒岩的岩头，四野观望，自然而然有一种奇妙的心境。

山岩高处，不仅能垂直地接近辽阔而高远的天空，而且能水平地追逐绵延无尽的岁月；不仅能看到眼前的山川大地，还能看到渺远的过往时空；不仅能看到无限的世界，还能看到有限的人生。目光，或者说是“心光”，可以不停地在有限与无限、现时与过往、实与虚之间摇晃。

于是又想起了李泌。想起在《全唐诗》中，李泌最出名的一首《长歌行》：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鸣珂游帝都。焉能不贵复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气志是良图。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

诗歌的大意是：苍天覆盖着我，大地承载着我，天地生养了我，是有意还是无意呢？否则，怎么会有人辟谷追求成仙，有人追逐利禄游戏帝都。怎么能没得到富贵还不离去，做一个只有意气的男人呢？大丈夫啊大丈夫，生生世世追求志向精神才是深远的谋划啊。请看看数百年间的事，何不像范蠡一样功成身退，泛舟五湖。

人类的悲辛欢喜并不相同，却又如此相通。天覆地载，岁月如流，秋天，本就容易让人生出无尽感慨，更何况，还是在这李蟒岩头呢。

这山间的草木一秋，可以没有愿望；但人活一世，却一定要有梦想。首先，自然是要踏实努力，修业立身，当机遇来时，才能不负众望。其次，低头做事、抬头做人，只要问心无愧，就不畏得失沉浮。最后，淡看得失、厚德载物，才能感受物我相融、逍遥自在的境界！

从山景观四季，以四季观苍莽人生。此山宜悟。

李蟒岩，春山如笑，夏山如滴，秋山如妆，冬山如梦。

从龙泉寺停车处往岩头，要走过一段曲折幽长的山径。这两年，旧寺重修，供奉了作为释迦牟尼佛左胁侍的文殊菩萨，专司智慧。山上，新修了水泥路，筑起了牌坊，建了暮鼓晨钟二楼。只可惜，水泥路从中间截断了山径，而钟鼓楼，也摆反了东西方向。

原本在冬季，走这一段山径，是一件清心惬意的事。用罗田胡君描述的话说，“红色松针铺满林间，密密匝匝，仿佛季节铺下的地毯。有风漫不经心地从林间拂过，窸窸窣窣，时有时无。阳光已经少了炽烈，挤过枝叶间隙，落在松针之上，斑斑驳驳，零零碎碎，更衬山中安谧。”

而在今年这个疫情肆虐的冬天，山上冬阳依然朗照，山径却空无一人。心情郁结，与二三友，再次登临李蟒岩。

李蟒岩前，一望空阔，山峦起伏，宛若蛰伏的苍龙。无数的村庄、房舍、田园，散布在山峦的平处、凹处。虽在疫中，依然有炊烟袅袅，犬吠鸡啼。两山夹峙下，石源河成一道长川，水流巴河，汇入江汉，隐入尘烟。

正如天下黎庶，由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组成，天下的大江、大河，也都是由一条条溪流汇聚。西阳（东晋设西阳郡，今黄冈）五水之一、全长三百里的巴河，从罗田流过，主要有十条支流：溢（一）流河、双（二）河、三里河、泗（四）泊河、五桂河、落（六）梅河、七道河、八迪河、九资河、石（十）源河。溪流不竭，则大江奔涌；珍视生命，则黎庶安昌。

遥望此时的苍莽人间，山河寥落，阳光悲悯。登高望远，何尝不是对天地人间一遍遍情不自禁的抚摸？让胸生暖意，块垒消解，聊以慰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