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磊光
题记：多少年来，我总是这样转过头去，不声不响地，转过头去，淌着泪……
我要去远方上学，父亲送我到小镇上坐车。父亲背着大包，我提着小包。有时父亲走在我的前面，有时我走在父亲的前面。我和父亲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雾。
地面很湿，空气很湿，昨夜下了一场雨。四周的松树呈现出青黑色。猛然回头，我看到不远的一个小坡上正站着一个黑影，我知道那是母亲。本来在家门口时，我已经让母亲回去，有父亲送我就够了。母亲说她就回去，母亲站在那里看着我们一步一步地走远，一会儿母亲又默默地跟上来了。每一回送别母亲都是这样；似乎儿子有出息了，母亲只能站在这样一种距离之外，看着儿子大步走向远大前程。这距离仿佛一架天平，我和母亲便是天平两端沉重的砝码。
潮湿的地面，潮湿的空气，还有潮湿的心灵。昨天夜里，我和父亲吵了一架，结果父亲呜呜地哭起来。父亲还继承着孩童的哭声，这说明父亲已经好多年没有哭了。我真没有想到会这样，父亲一向十分坚韧，但我的一句话就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毫无疑问，我不是一个孝顺的儿子。为了我上大学，他和母亲吃了多少苦啊。山里人说我有出息，我便真的以为自己出息了，但我的骄傲马上遭到父亲哭声的拷问。
路外是田，父亲和母亲辛勤耕种的田，田里的油菜被昨夜的雨滋润得绿油油的。以前每逢经过这些田时，父亲总是提醒我“这是我们家的田。”这条路我已经走了二十年，难道我还会不知道这就是维持我们一家生命的田吗?“这就是我们家的田。”依然是同样的一句话，依然是同样的语调，父亲的脸上有些喜色。我知道他是在为油菜的长势而暗暗自喜。——多么朴素的一句话，我知道这句话背后包含很多东西，正如一块田不仅仅只是生长油菜和粮食。
山上的雾，越来越浓，越来越重，浓重的雾气栖息在树叶上，化作水珠。雾水中走着父亲、母亲和我。
父亲突然说：“等到油菜熟的时候，我和你妈就要忙得没日没夜了。”我什么也说不出，一种沉重的东西压在我的胸口。我曾经多少次在父亲面前抱怨种油菜和粮食没有前途，父亲总是边吸烟边叹息：“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啊!”但现在，我却沉默了，我惟有沉默!我仿佛看到金黄色的油菜花正在散发着幸福的音符。我想起有一年春天，油菜花盛开的季节，父亲和母亲送我去远行。那一回他们没有送我到车站，只是站在村口看着我走远。我大步前行，猛地转过头，望见父亲和母亲依然在目送我的背影。我知道他们的眼睛里一定满是牵挂和希望。而我的眼睛里却满是金黄的油菜花。油菜花，它们在疯狂地盛开，一会儿，家园就隐没在一片金黄之中。我的眼睛一片模糊，我的心中却有一个晰的愿望：我要让油菜花的金黄照亮我的未来，照亮父亲的未来!
父亲对我说，你叫你妈回去吧。“妈，您回去吧!”母亲一愣，就站住了。等我们走一段路，我发现母亲依然跟在我们身后，直到离小镇不远，母亲才站住不走。
我们到达小镇，小镇还是一片清冷，商店的门依然紧闭。不多久，车来了，我坐上车，车上只有我一个乘客。我不耐烦地等待，两眼盯着前方，心里盘算着今天要转几次车、到武汉能否买到火车票……后来竟不知不觉地发起呆来。等到我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时，车上已经坐了几个人。我向车外一看，发现父亲不见了。他走了，走了，我想着。一种失落的感觉陡然涌上心头，甚至有一瞬间的恐慌—是的，就是恐慌，不是别的!我扭转头，向车后四处寻找，终于惊喜地发现父亲还站在一家商店外边。父亲大约是透过车窗发现我在看他，以为有什么事，脚步就动了起来，但我立即转过头去，望着前方，装做什么也没有看见。
车终于启动，刚刚滑出几步，车后传来一个人的喊声。司机高兴地停了车，以为又有人要上来了。上来的却是我的父亲，父亲塞给我一袋姜片：“商店已经开门了，路上要防止晕车。”我的体质一向虚弱，父亲最担心我晕车，虽然我已经准备好晕车药。听人说姜片有防止晕车的效用，父亲就为我买了一袋。父亲又急急忙忙地下了车，站在路边看着车重新启动，看着车把亲爱的儿子载向远方。
车在飞速前行，公路旁的田野却在急速后退。我的记忆一点一点地追逐那倒退的田野，倒退到几年前的一个上午，不，也许是许多年前吧，总之那次记忆已在我的灵魂深处珍藏了很久，它又总是一次一次地浮出水面，激荡着我的灵魂之海。
——依然是父亲送我去上学。上午的太阳撞开早晨的乌云，整个大地“哗”地亮堂起来。我坐上车，父亲站在车外，车还在焦急地等待乘客。我看到阳光落满父亲那结着尘土的衣服，他显得多么灰暗。又白又亮的阳光照耀着他，他没有像往日那样注视我。父亲那时正患眼疾，所以一直垂着眼皮。父亲默默等待着，我忽然发觉默默等待的父亲竟露出几分麻木。父亲的姿态和神色立刻让我联想到一片干枯的泥土……我连忙转过头看着前方，生怕别人看到我湿润的眼睛——多少年来，我总是这样转过头去，不声不响地转过头去，淌着泪……
车，早已驶出小镇。我把头伸出窗外，向车后寻找，拼命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父亲的身影。
